超越仇恨的力量

——读摩罗《因幸福而哭泣》有感

如果你长时间盯着深渊看,那么深渊也就印在了你的心里。——尼采

 撰文 / 晓晖

 

摩罗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面对黑暗的几种方式》,指出面对黑暗不仅只有鲁迅的方式,还有像耶稣、甘地、托尔斯泰那种“爱与宽容”的方式,这篇文章的观点对中国思想精神的重建有着深远的意义。摩罗原来的文字都偏于紧张坚硬,让人喘不过气来,大有鲁迅的“鬼气”,但这本新著的文风大有改变,比如《心常常因细腻而伟大》、《善良的力量》、《为贪污的人送钱》、《有时候黑暗就是光明》等文章不断地言说爱、宽容、信仰、和平,言说甘地、托尔斯泰、马丁.路德.金等,这是一个良好的转折。这颗心灵承受了太多的黑暗和残酷,早就需要这些爱与光明的抚慰,因为“如果你长时间盯着深渊看,那么深渊也就印在了你的心里”。

读完摩罗的新著,我突然想写一篇有关“仇恨”及“超越仇恨”的文字。

我们的传统文化实际上非常崇尚“复仇精神”,像岳飞的“满江红”人人爱吟爱唱,每次当我听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一句,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我要是生在那个年代,不是被人“吃”,就是去“吃”人,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历史上很多战争都是源于“复仇”,复仇本身的“是与非”如同一个无头公案,没有法官能够判得公正,但在复仇过程中采取的那些灭绝人性的举动太令人作呕,比如伍子胥全家被楚王所杀,后来他率吴国军队打败楚军,还把楚王的尸体挖出来鞭尸三百以泄心头的仇恨;在我的印象中,中国古典小说常有这样的描写:恶贯满盈的奸臣或穷凶极恶的大盗被正法时,万人空巷,在人们为正义而欢欣鼓舞之时,官府总会善解人意地让有“血债”的人撕咬或拿刀子割裂仇人的肉体,这样血淋淋的场面至今让我不寒而栗——这些人已经是“非人”了,他们的行为都是“非人性”的,这样的“嫉恶如仇”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炫耀和礼赞的;武侠小说被认为是中国人“成年人的童话”,然而这种“童话”最普通的故事线索居然是“仇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化的悲哀,比如:张三杀了李四,李四的儿子卧薪尝胆苦练武功,十年后出山杀了张三为父报仇,接着是张三的儿子又找李四的儿子报仇,……是与非被置之不理,道德和人性被惨无人道的报复手段撕破,互相的杀戳和对血腥的满足成了这些主人公最无意义的意义。

我曾经耳染目睹了某些所谓民主和自由“坚定拥护者”的表演,他们在言谈文字之中对“专制社会”和“独裁者”表现出何等强烈的“仇恨情结”,甚至要靠“辱骂和丑化他的敌人”来证明自己的坚定立场,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却有意无意地戴上了另一副面具,变成了自己所痛恨的“专制”和“独裁”最坚定的实施者。在无数个黑夜里,我曾经为此苦恼过,睁大迷惘的眼睛仰望天空,希望在黑暗中能够找出那一颗“民主、自由、人权”的星星。后来,我渐渐明白:因为缺乏理性,仇恨是一种很不稳定的力量,它的内核隐藏着某种随时改变初衷的因子,无理的热情和盲目的仇恨是来日暴变的根源。所以,我虽然反对任何形式的专制和独裁,但不愿看到“仇恨的眼睛”,也许更合理的方式是理性的分析和判断。比如历史证明20世纪的共产主义运动是失败的,这个运动所采取的政治主张太缺乏人性的成分和自由的精神,但不应该就此把它彻底打入罪恶的深渊,重要的是始终抱着平稳的心态,理性分析和判断这场影响深远的政治运动的“成”与“败”,思考在今后的社会进程中怎样吸取教训,惟有如此才能避免悲剧的再次诞生。历史可鉴,那些把前朝批判得“一无是处”的执政者,他们的执政时期往往是“暗无天日”的;而那些能够客观评价前朝功与过并且吸取教训的执政者,反而能开明公正一些。

中国历史的大多数时期主要是文人治国,文人有才气,但往往过于敏感和小心眼,他们很少学江湖侠客的侠肝义胆,惟独对武侠身上“含恨复仇”的精神颇有心得,所以搞了那么多令人谈虎色变的文字狱,而想出种种残酷手段折腾人的酷吏往往都是号称“饱读圣贤之书”。曾几何时,“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成为“英雄”哲学,而“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报复则是值得称道的,鲁迅是我所尊敬的作家,然而针对他的“一个也不宽恕”,我更赞同胡适的观点:学会宽容。我曾经写过一篇文字《批评家的底色》:“批评家的底色是什么?是温暖而厚重的,那是悲悯、关爱和希望交织在一起,同时还有宽容的精神,缺少了这些,批评也就成了乱打棍子。”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乏慷慨激昂的“斗士”,但很多简单的论争,在参与者报复心理或旁观者的怂恿下便升级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文坛战争,参与者和旁观者似乎都有一个心灵阴暗面:对“复仇”及其“惨烈的战斗过程”的参与和偷窥癖好。“仇恨”有着疯狂的魔力会使人意志扭曲和精神分裂,某些人自以为站在圣殿中向世界作正义宣言,却浑然不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在我们的现实中,仇恨的力量一旦爆发出来,那是非常可怕的,像张君一伙黑社会犯罪团伙拥有大量杀伤性武器和丰富的犯罪经验,成员多达二十多人,先后实施抢劫、故意杀人22次,致28人死亡,20人重伤。社会学家是这样分析这个重大的社会问题的:农民在土地上并不能获得希望,而城市给他们的感觉往往是到处碰壁。有限的技能,加上城市的歧视,往往会造成一种仇恨。这种仇恨蕴含着诱发犯罪的萌芽,不但令他们失去理智,更让他们撕开了“不能滥杀无辜”的人性底线。有一则新闻报道说天津的一个打工者因为老板扣了一千多元工钱,他就怀恨在心,找个机会把这个老板杀死,抢了一万多元钱跑到了深圳,当然最后还是难逃法网。社会的不公平不公正往往会引发受害者的愤怒,然而愤怒与仇恨只有一步之遥,如何掌握好这两者之间的尺度,是每一个人都值得深思的问题。

在《为幸福而哭泣》一书中,摩罗这样写道:“当我突然发现自己遭受同仁中一个无赖的利用、欺骗和愚弄时,我同时也发现自己抵御伤害的能力一点也没有增长。我不但感受到了强烈的愤怒,也感受到了强烈的仇恨。我多么希望自己像《善良的力量》所写的那个农民和那个运动员一样,没有仇恨。”当关于摩罗与人争论的传闻传到耳际之时,我却看到了摩罗的这段话,并为之欣慰:当一个人能够深省这一点,并且为之忏悔时,他离仇恨也就越来越远了。

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嫉恶如仇”,就是说对待敌人要像对待仇人一样冷酷无情,但一个具有丰富人性的人,即使是与仇人狭道相逢,也不会丢掉“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摩罗在《把敌人变成人》一文中转述了1944年苏联妇女们对德国战俘的场景,这些妇女“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或者是父亲,或者是丈夫,或者是兄弟,或者是儿子,让德寇杀死了”,士兵和警察们竭尽全力阻挡着她们,生怕她们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然而当一个老妇人把一个黑面包不好意思地塞到一个疲惫不堪的、两条腿勉强支撑得住的俘虏的衣袋里时,整个气氛改变了,妇女们从四面八方一齐拥向俘虏,把面包、香烟等等各种东西塞给这些战俘。叙述这个故事的叶夫图申科说了一句令人温暖的话:“这些人已经不是敌人了。这些人已经是人了……”这两句话道出了人类面对世界的苦难时所能表现出来的最伟大的善良和最伟大的生命关怀。

那些“作过恶”的人常把责任推给历史环境或“集体作恶”,但在同样的时代,那些伟大的心灵却照样能够体现出人类最伟大的品质,像摩罗在《为贪污的人送钱》一文中写文革时期一个供销社的饭店员工因为贪污一些大米和粮票而被批斗,对于这个人见人恨的“贪污”犯,“父亲”却始终没有把他当作坏人,只是掂记着这个人现在需要帮助,于是“打开箱子拿钱,在煤油灯下一张一张地数钞票,然后就连夜给那个人送钱去了”。我想在这种时刻肯定会有人见风使舵,甚至“痛打落水狗”,“父亲”跟这个人并没有深交,却和俄罗斯那些妇女们不约而同地走一起。这里包含着一个朴素的原则:别人犯了罪,理应受到相应的惩罚,但为了使我们继续成为“人”,应该人道地对待这些人。

生活在充塞“仇恨”目光的世界中,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但上面这两个故事却让我感受到了人类最伟大品质的巨大震憾。这些品质虽然朴素却又十分强大,它具有超越仇恨的属性和力量,这正是我们存在下去的勇气和信心所在。

人类所有超越仇恨的力量都来自于这个原则:“相信上帝的人应当在生活中体现他们的信仰,而不信上帝的人则应本着爱与正义的原则而活着。”

大地上,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切生物的悲欢离合都显得那么合乎情理,只有人类的仇恨却躲藏在黑暗的角落里,像幽灵一样含怨茹怒,默默蓄聚着摧毁世界的力量,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人,自以为善良的人,你的眼中始终闪烁着仇恨的目光,那是因为你的内心并没有坚守人类的原则:如果每一个人都相信所有能够滋长仇恨力量从而导致杀戳和流血的信仰、理论和行为,都必不是善的,是不值得提倡的,那么在过去的20世纪中,历史怎么可能会向我们这些后来者展示那么多的血淋淋的惨剧?如果我们坚守“哪怕存在是毫无意义的(所谓源于尘土又归于尘土),人类仍然需要公平公正”的原则的话,哪会有“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滔”的愤恨,哪会有因绝望而产生的残杀和仇戳(如某些邪教组织的自杀和杀人事件)?如果我们一直在学会去爱,爱自己,爱他人,爱整个世界(《圣经》意味深长地告诫我们,爱的首要对象是穷人、路人、寡妇、孤儿以及民族仇敌,因为人爱自己,由此而挚爱孤独无援者,羸弱无力者和陷入困境者,同情蕴含着对他人的理解,以他人自居),世界会难道还会像现在这样到处充满孤独、贫穷和无助的心灵吗?如果每一个政治家都能像他所说的那样爱好和平,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无辜流血和无家可归的难民?如果我们真的是以解决问题和使我们的生活更美好、更完善作为至高无上的原则的话,那么抛弃那些纯属个人好恶的观点又有何妨呢,采取一些妥协和解的方式又有什么不对呢?

人哪,看看你脚下这片热土吧,它的身上到处都是悲惨和困苦的痕迹,难道你还忍心用仇恨的双手在大地上再挖一个坑,埋葬了别人的尸体,同时也埋葬了自己生命的创造力和希望?这个世界是多元化的,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种解决方式呢?所以,让我们超越仇恨吧!

我们能够超越仇恨,是因为我们始终坚守人性的光辉:相信人不但有惩罚的能力,还有容纳、理解和原谅的精神,人不是完美的上帝,每个人都有患错误或犯罪的时候,所谓“将心比心”,在“痛打落水狗”的时候,是否也会想到有一天当你处于同样的境地时,别人会怎么对待你?人应该有怜悯和同情的精神,不在于你是强者而对方是弱者,而是因为你明白人类都处在同样悲惨困苦的境地,无论富翁还是穷人,总统还是小偷,面对大自然和宇宙我们有着同样的孤独和茫然,而听到死亡的追逐声每一个人都束手无策,别人今天的困苦就是你自己昨天或明天的困苦,所以怜悯和同情决不是施舍,而是孤独无助的人们手挽着手,以含泪的微笑迎接未知的命运;人应该保持善良和不作恶的优秀品质,正因为有这些品质,个体生命才能具有坚不可摧毁的内在价值,人类才能在数不清的战争和动乱中能够繁衍至今,并且一直延续下去。

我们能够越超仇恨,是因为我们相信理性的力量可以弥补人的局限性。托马斯.内格尔说:“用一种比我们肉眼所能拥有的视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待我们自己,我们便成为自己生活的旁观者。”“我”永远只有一个,但是“我”观看“我的行为”的视角却可以有两个:当你局限在以“我”的视角看问题时,只能看到冰山的一角,并且会与不同意见的人争吵不休,当你“将心比心”能够跳出自己用“他人”的视角看问题时,就等于站在更高更阔的制高点俯视“自己的行为”,到那时你也许会发现自己原来的观点是很狭隘短视的。当然,这需要有一种内在原则始终警示着你:我的目的是为了选择更正确更合适的道路,所以我把别人和自己的意见不带偏见一并予以考虑和论证。乐于调整自己的态度和接受别人的意见,是勇敢者的行为,并且总是能够得到比较满意的结果。

让我们超越仇恨吧!因受到不公正对待而仇恨者,更应该学会忍耐和理性的分析,去寻找正确的出路;因世仇(上一代或祖辈之间的留下的仇恨)和民族仇恨者,应该意识到仇恨和暴力根本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你要学会宽容而力求化敌为友;因自私自利而仇恨者,应该在内心受到良心和道德的审判;因误会而仇恨者,应该学会容纳和理解,并且立刻向你的朋友伸出友好的手;因不得爱而生仇恨者,应该放宽你的胸怀,去倾听哲人的心声,向他们理解爱的真谛和学习爱的能力;因终极价值的茫然自暴自弃同时也仇视别人者,可以沿着哲人道路去寻找真理,如果你觉得这样做很累,也可以直接依靠宗教而求心灵的安宁;因为巨大压抑和绝望而仇视人类者,应该到大自然中去转换心灵的维度,当你能够快乐地欣赏鸟的歌唱和溪流的奏乐,能够微笑面对孩子们的嬉笑打闹时,你就会豁然开悟:与生命的生生不息相比,个人的绝望又算得什么呢?

外在的黑暗固然日复一日,可内心的黑暗同样触目惊心。真的,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我感觉黑暗的帏幕太厚太重了,以暴易暴显然是一种不人道的方式,而光靠黑暗来反抗黑暗也似乎并不是长久之计……

黎明似有若无,黑暗却欲走还休,老是这样下去,人的心灵就只能像缺钙的牙齿一点一点地走向衰竭。在提刀四顾心茫然的时候,我们需要食物来补充体力,需要火堆来温暖心灵驱散寒冷,需要爱与意志的坚忍不拔,也需要冷静的头脑遇乱不惊,生命才能在孤独无助中稳步前进。

为了能够跨出这一步,必须先在自己内心培植出“超越”的基础和力量,我相信人类所有超越仇恨的力量都来自于这么一个原则:“相信上帝的人应当在生活中体现他们的信仰,而不信上帝的人则应本着爱与正义的原则而活着。”

当每一个人都能体现出丰富的人性和生命关怀时,也就拥有超越仇恨和敌意的心理力量,心灵就会恢复健康,世界重新充满了活力和光彩,道路也因此变得更加开阔。

2002年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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